第 九 章 刀剑争屠鹿 斯人独憔悴-《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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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星淡,露浓,草长。人已倦。
苏剑笑感觉到意识在苏醒,全身却飘飘荡荡的没有着力处。慢慢地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知觉也慢慢地回到身上。头脑依然昏沉,肉tǐ的疼痛像阳光终于穿过浓雾,毫无阻碍地一阵阵侵袭着他的神经。
一双因疲倦而发红的眸子在看着他醒来,背着光,他只能看到一张灰蒙蒙的脸。那人呆呆看着他,一声不吭,仿佛这一刻已经是永恒。
苏剑笑开口说了一个字:
“水……”
水很快递到了他的嘴边,流进了他的喉咙。另外有两个人也靠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苏剑笑却只是喝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水总有喝完的时候。
苏剑笑暗暗地叹着气。
“有些事,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么?”这句话仿佛已经成为他的宿命。
是喜,是忧,是爱,还是恨,这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他在这里,而他们就在眼前。
宋猛和韦景纶几乎是同时说:“四弟,你醒了……”
苏剑笑轻轻咳了一声,淡淡地说:“宋兄,韦兄,许久不见了。”
宋猛缓缓地说:“四弟,你我兄弟分别这么久,终于又重逢了。”
韦景纶说:“当我看到你时,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上天总算待你我兄弟不薄,我原以为今生今世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剑笑冷冷地说:“苏某当不起两位这‘四弟’二字,还请收回。”
宋猛和韦景纶怔了怔,旁边一人却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人一直立在一旁没有开口,在灰蒙蒙的微光中,只能看到他伟岸笔直的身影,正是“龙公子”李玄。
宋猛说:“四弟,过了这许久,难道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么?”
韦景纶说:“是啊,你我是曾经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还有什么事不好商量么?”
苏剑笑说:“不敢当。我怎么敢生两位的气呢?只要两位不生我的气就已是谢天谢地了。”
两人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宋猛双目之中露出毫不掩藏的悲伤,铁打一般的魁伟身躯竟然有些颤抖起来:“四弟,我知道对你不起,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苏剑笑不忍再看他的神情,把目光投到远处的黑暗,淡淡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作贱自己罢了。”
“四弟……我知道你这几年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你怎么恨我我都不怪你。我欠你的,却一定要还给你。”宋猛的语气中有一种坚忍的决绝。苏剑笑刚体会到这种决绝,他已经忽然间做了更决绝的事。
宋猛忽然拔出武林中谈虎色变的“断金刀”。这个拔刀的动作在他已经不知道做过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每天要练习多少次,更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大好头颅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瞬息之间断送在刀下。但是他这次要斩的却不是别人的脖子。
他一刀向自己左手臂挥去。
这一刀与他过去曾经劈出的无数刀同样果断、迅速、沉稳。
很少有人能接下他这出鞘一刀之威。
如果他身边不是韦景纶的话,的确没有人能够阻止惨剧的发生。
幸好韦景纶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更幸运的是,韦景纶离他很近,近到足以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刀。
本来以宋猛出刀之快,实在很难有人能够一把抓住他的刀。幸运的是,宋猛这一刀在气势上毕竟要弱了很多,而韦景纶的“飞天龙爪手”在武林中一向被认为是与“大力鹰爪功”并驾齐驱的爪功。
韦景纶终于适时抓住了刀背,但是刀刃已经入肉盈寸!
血马上染红了衣袖。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事。苏剑笑只感觉到一种空虚的刺痛忽然充满了身心,接下来发生的一阵忙乱仿佛飘过的一阵轻风,分明是如此清晰地吹拂过他的脸,而他却没有丝毫的感觉。
苏剑笑自认为把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已经置于脑后,此刻却还是几乎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飘浮在这树林中的一片落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宿命终归是要归于泥土,却又惴惴不安的想着自己究竟会落在哪一方。
卫十五娘忽然冲到他面前,大声喊道:“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说这么可恶的话?”
苏剑笑说:“我说话向来可恶,难道你现在才发现么?”
卫十五娘大声说:“但是你过去不是这样的,你怎么变成这样?”
苏剑笑冷笑:“我变成什么样?”
“你……”
她忽然顿住。苏剑笑想转头,却已经来不及。他只好闭上双眼,感觉到几滴泪划下他的脸颊。
泪珠,在眼眶中时,分明还是热的,流过脸颊时,却已经是那么的冰凉。
卫十五娘说:“四哥……你……”
“我很好。”
卫十五娘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起来:“四哥,你实在不应该这样对大哥的。刚才我们把你背下船的时候,你体内气息纷乱,险些就要走火入魔,是大哥不惜耗去十年的功力才把你救回来的。”
苏剑笑这才发现体内的真气果然已经平静下来,而宋猛此时正是一脸的憔悴。可以看出为了救苏剑笑,他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牺牲。
苏剑笑再难以控制自己的心,让它不要狂乱地跳,一如再难以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不要战抖。
每个人仿佛都在等着他说话。过了许久,苏剑笑终于缓缓地说:“无论你过去欠我多少,刚才那一刀都已经还清了。现在只有我欠你的,我迟早会还给你的。现在你们走吧。”
宋猛说:“我们不走。”
苏剑笑冷冷地说:“你们不走,我走。”
“你也不能走。”宋猛说:“我知道你这一走就等于是去赴死,前面正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要你的命。”
苏剑笑说:“我的死活,与你已经没有关系。”
宋猛说:“有!你是我兄弟,就算你已经不认我这个大哥,我却绝不会不认你这个四弟。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兄弟去送死。”
苏剑笑说:“要留下我,除非用你的‘断金刀’砍下我的两条腿。”
宋猛说:“你错了。你既然说你欠我的,我现在要你跟我走,算是还情。”
苏剑笑说:“人在这个世界上,要活着已经十分不容易,难道就算想死,也没有自由?”
“是。”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跟你们走,就等于把这一切可怕的灾难都加到了你们身上?你知不知道如果我跟你们走,死的就绝不会只是我一个人?”
已经没有人再说半个字,宋猛已经在走。
苏剑笑的眼中再次充满了泪。
宋猛他们绝对不能算是好人。他们可以称得上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要杀死一个人时,他们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
所以他们可以把船上的人杀得干干净净。
在这个江湖上,以他们这种方式生存,本就是活在杀人与被杀的边缘。
但是苏剑笑却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友情和恩情却是最真挚最动人的感情。
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悲哀和无奈。
卫十五娘注视着他,原本明亮的双眸也已经泪光盈盈。苏剑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四个人中,或许只有她和他是同一类人吧。倘若不是有这种生死不渝的兄弟情义在,她如此纯洁的一个女子,又怎么可能与他们相处这么久呢。
苏剑笑忽然意识到,在卫十五娘身上必定也有一段辛酸而痛苦的往事。
远方已出现第一线曙光,而夜却更寒冷了。
宋猛他们要去做的是一件隐密而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显然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宋猛走在最前面,韦景纶和李玄抬着那个大箱子紧跟在他身后。李玄始终没有和苏剑笑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一直冷冰冰的毫无表情,与苏剑笑印像中风流倜傥的“龙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苏剑笑虽然很奇怪,却也乐得清静。
卫十五娘走在最后面,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苏剑笑也绝没有回头去看她一眼。
苏剑笑与他们,仿佛已然是陌生人。
前方正不知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致命的敌人。
他们别无他法,唯有等待。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多久。
前进了盏茶时间,前面三个人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三个人停了下来,却没有一个人回头,也没有人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
卫十五娘很快走上来站在苏剑笑身边。她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她的两把双手短剑。
苏剑笑马上看到了他们在看着的东西。
他们看的是一棵树。事实上,他们看的也不是那棵树,而是挂在那棵树上的东西。而那棵树上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不但不好看,事实上,那正是世上最难看的东西之一。
那棵树上吊着的是两具尸体。
在朦胧中,依然可以看出其中一人身材十分魁梧,而另一个人一身黑色的夜行服,蒙面巾垂了下来,露出一张扭曲而发青的脸。
过了许久,宋猛终于缓缓地说:“是他们。”
韦景纶沉声说:“是。”
宋猛说:“这两个人都绝对不是容易杀死的人。”
韦景纶说:“麻飞云如果是容易杀死的人,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楚清风如果是容易杀死的人,也早已经被人杀了几百次。”
原来这两个人竟然就是麻飞云和楚清风。
是什么人居然能够在这短短时间之内杀死他们,还把他们的尸体挂在树上?这委实是一件有些骇人听闻的事。
众人正在疑惑之时,异变又生。
一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影子嗖然飞过,刚好掠过绑着那两具尸体的绳子。咄的一声,虚影钉在一株大树上,几没及顶。
那是一支铁箭。
一声弓弦声如远处的一个闷雷般传来,两具尸体扑然落地。
宋猛、韦景纶、李玄和卫十五娘一齐脸色大变,竟然同时露出一种恐惧而紧张的神色。
苏剑笑再也想不到会有人能让他们露出这种神色来。
一条人的影子恍如鬼魅般出现在前方。影子拉得很长,而人影尽处,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弓正握在他的手上。
那人背着光线而来,也模糊得像是影子。也没见他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但是宋猛等人额头上居然已经在流汗。
那人终于缓缓的站定,忽然向苏剑笑看了一眼。即使背着阳光,那目光依然如闪电般凌厉,令他不禁浑身一震。
宋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原来是三员外。”
那人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宋猛的神色变得更是紧张。
宋猛说:“三员外有什么吩咐?”
三员外淡淡地说:“我为苏剑笑而来。”
宋猛说:“我不知道三员外也在找我四弟。”
三员外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宋猛忽然沉默下来。三员外好像并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却再也没有看苏剑笑一眼。
这个人无疑正是那天在江州城外的寺庙之中,一箭射破聂小倩守魂灯的人。
苏剑笑暗暗叹了口气,他此刻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这世界上虽然有许多个三员外,但是能够让宋猛如此害怕的却绝对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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