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刀剑争屠鹿 斯人独憔悴-《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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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剑笑问:“来的可是江北‘六刀盟’的三当家?”
三员外终于看了他一眼,眼神虽然冷淡到了极点,但是无疑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测。
苏剑笑只得又叹了一口气。他在短短两三天内惹上的人物,几乎都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愿意去招惹的人物。也不知道到底是他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
这个‘六刀盟’正是没有人惹得起的势力。
当今天下武林,以长江为界,分为两大派系,分别称为南武林和北武林。南武林各个主要帮派为了对抗北武林,保护自己的地盘和利益,结成联盟“碧雨宫”。南武林的盟主,就是“碧雨宫”的宫主。而在大江北岸也有自己的联盟,那就是“六刀盟”。“六刀盟”的六位员外,无一不是莫测高深谈笑杀人的高手,而“六刀盟”的势力更是旁人难以想像的。
方今天下武林的形势,实际上就是“碧雨宫”与“六刀盟”南北割据,隔江对峙。其它势力实在可以忽略不计。
苏剑笑只得苦笑:“连三员外也对在下感兴趣,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苏剑笑已经打算投降。
他虽然不喜欢这个选择,但是此刻这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此刻他身上已经不只自己的一条性命了。
感情有时候正是一种债,一种你必须以生命为代价去偿还的债。
他的左脚已经要抬起来,一只手忽然伸到他背后,点了他背上的某个穴道。于是他就半步都没能走出去。
这只手又握住了他的手,冰冷而细腻,却握得如此的紧,以至于让苏剑笑感到了一丝疼痛。
宋猛终于开口:“我四弟有什么得罪三员外的地方,还请示下。”
三员外冷冷地说:“难道我要做的事,还要向你请示不成?”
宋猛说:“不敢。倘若三员外要的是别的东西,即使是要宋猛的性命,宋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但是在这件事上,宋猛斗胆请三员外收回成命。”
三员外目光中寒芒一闪,冷冷地盯着他。这次宋猛却丝毫没有退缩。
过了许久,三员外才缓缓地说:“要他的,不是我,而是六刀盟。”
宋猛说:“既然如此,他跟着我们也是一样。”
三员外厉声道:“宋猛,莫非你想造反?”
宋猛说:“不敢。但是只要宋某在,无论谁都别想把他带走。”
三员外冷冷地哼一声,说道:“很好。”
苏剑笑以为他已经要动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却忽然转身大步离去。
宋猛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是谁派来的。更不要忘记我们来做的是什么事。”
三员外的脚步丝毫没有犹豫,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苏剑笑知道他绝不可能如此善罢甘休。他的离开,也许只不过是灾难的开始。
苏剑笑转头看着身旁的卫十五娘,她也正在看着他。她的眼神中有淡淡的忧伤,却没有丝毫的畏惧。
她缓缓地松开手,说:“刚才我真怕你做傻事。”
苏剑笑说:“我是那种明知死路一条还要走过去的人么?”
“你就是这种人。”她说着,眼中闪过一分迷茫。
“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入六刀盟的?”
“已经两年了。你不喜欢?”
“这样总比做强盗要好得多了。”苏剑笑说。
卫十五娘脸上忽然一红,没有再说话。
宋猛他们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仿佛已经忘记后面还有两个人。他们并没有因为三员外的离开而松懈下来,相反,他们此刻竟好像比刚才还紧张,只是紧紧地盯着身前不远处的两具尸体,就像是那上面忽然长出了花一般。
苏剑笑也终于发现这气氛委实有些诡异。莫非宋猛他们又发现了什么异常?
宋猛深吸了一口气说:“三员外绝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人。”
韦景纶只是点点头,宋猛接着说:“这两个人不是三员外杀的。”
韦景纶说:“这两个人身上没有箭伤,甚至看不出什么伤口。三员外或者有能力杀死这两个人,但是想要杀得这么……安静,却也并不容易。”
宋猛说:“也许三员外是感觉到杀这两人的凶手还在附近,这才暂时退去。”
这话说出来,在场众人都不由得感觉到一股寒意。
宋猛似猛有所觉,抖然飞身而起,奔雷电掣般扑向北边三长外一株大树。身形尤在空中,刀光已经如匹练般自腰际飞出,离那株树尚有一丈,刀已急斩而下。
树木拦腰而断。
大树后面空空如也,分明什么也没有,宋猛却如见鬼魅般飞退而回。
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死一般的苍白。
韦景纶沉声问:“那里没有人?”
“没有。”宋猛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中慢慢地挤出来的:“只因为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人。”
韦景纶说:“难道他比三员外还可怕么?”
宋猛说:“十个三员外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手指头。在这个世界上,武功比他高的人或许还有几个,但是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发出如此可怕的杀气。这是一种只有以杀人为业的人才可能有的杀气。他根本没有向我出手,他甚至只不过是在飞退,但是给我的感觉却像是有无数把见血封喉的毒剑向我刺来。”
他顿了一顿:“你知道,我并不是随便就会去砍树的人。”
苏剑笑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武功到了宋猛这个层次,手中的兵器除了杀人之外,已经很少会去干别的事情。若非万不得已,他又怎么会去砍树?
韦景纶的脸色也终于大变:“你说的难道是……”
“死神!”
宋猛终于慢慢地吐出了这个名字,这个令世上每一个人都心惊肉跳的名字;这个足以令半夜啼哭的孩子不敢再哭的名字;这个令天下的恶鬼都要退避三舍的名字。
宋猛看向苏剑笑,面如死灰:“我实在想不出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竟然有人请出这位杀神来杀你。”
苏剑笑缓缓地说:“听说死神要杀的人,都已经死在他手上。”
“不错。”宋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只不过无论谁要杀你,都必须先跨过我的尸体。”
苏剑笑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一心想要自己的性命,因为无论是牛僧儒还是六刀盟,他们要的都只不过是宁采臣的下落而已。
可是,先是寂灭四杀的阻击,这次居然连死神都出现了。
有谁会为了杀他,而请出如此可怕的杀手?
可是,死神如果是要杀他,又有什么原因要杀麻飞云和楚清风呢?死神如果是要杀他,又怎么会在乎宋猛这几个人?
一片破落的庄园。
或许它曾经繁荣过,或许它也曾经有过快乐,有过欢笑,但是如今剩下的只有残砖乱瓦。唯一还算完整的一座房子,也已经布满了灰尘和蛛网。
宋猛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苏剑笑懒得去关心。
他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宋猛已经去了哪里,韦景纶和李玄也许就在附近放风。
那个大箱子就放在他面前,卫十五娘站在箱子旁边。她的衣裳已脏,发丝已乱,人已憔悴,但是却依然美丽如一尘不染的仙子。
苏剑笑叹了一口气,终于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回到船上去?”
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我去找一件东西。”
苏剑笑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偶。
卫十五娘的目光落在那布偶上,再没有移开,也不问这布偶为什么在苏剑笑身上,竟似已经痴了。
这时的气氛委实有些不自然,郁闷得似一块大石般压得人有些慌。苏剑笑一时之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过了片刻,他故作轻松地问:“这个人是谁?这么有福气?”
苏剑笑再也意料不到卫十五娘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
卫十五娘的目光嗖的从苏剑笑手中的布偶移开,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分明有一种受伤的野兽才有的可怜而凶狠的光芒,看得苏剑笑一阵心惊肉跳。
她忽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吃力,以至于不得不用双手撑在那大箱子上,才使她的身体没有倒下。
过了许久,她的笑声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么?自从他离开之后,我的生活中再没有了光明和希望。每一天晚上,我都感到那么孤单,那么寒冷,那么凄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如果他还在该多好啊,即使他从不多看我一眼,即使他从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即使他总是很温柔很温柔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但是只要我还能看到他,我就感到生活还有意义。我也想放纵自己,但是我做不到,他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用烈酒来忘记他,但是每一次醉醒,他的影子就在我心里印得更深。这几年来,让我活下来的唯一的力量,只是一个希望,希望我能再见他一面。”
她停了一下,声音逐渐从激动转成了悲伤。
“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了。也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我……我毕竟是受了三年的苦,而这个人,却还在问,这个人是谁?”
噗的一声,那张破椅子像是忽然间失去了平衡,苏剑笑一下坐倒在地上。
他难道能想得到么?难道能相信么?难道能接受这个事实么?那个仿佛一把锋利的刻刀一般在这个纯洁可爱的少女充满了憧憬和梦想的心灵中刻下如此深刻而凶狠一刀的人原来竟是他自己!
卫十五娘,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和了解她了。这个外表坚强而内心柔弱的女孩,在这虎狼当道的江湖中,完全是在依靠着他的朋友和兄弟姐妹的维护和关怀才能生存下来的。在时刻充满了血腥和死亡威胁的世界,她的温暖甜蜜的梦何曾不是在兄弟姐妹用刀剑和铁拳形成的坚硬屋宇中才有的呢?
苏剑笑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的她,一袭黑衣,恍如清朗艳丽的晴空忽然飘过的一朵乌云。那时的她,是江湖朋友心目中寒冷无情如三九寒冰的小龙女。第一眼看到她,她正站在风度翩翩的李玄身边,仿佛远离了欢笑和人群的孤燕。冰冷的眼神,紧闭的双唇,迷茫的灵魂,一切一切都是如此的突出和不和谐。
就是那一次,苏剑笑成了中州五条龙的老四。
如今回想起来,在那一次之后,他却很少看到她穿起黑色的紧身衣了,也很少看到她冰冷僵硬的表情,再也没有看到过她迷茫无助的眼神。她仿佛在一夜间从一个女神变回一位少女。在与她相处的时间里,她是如此纯真可爱的少女,正是每一位哥哥心目中最期望的妹妹的典型,美丽,活泼,甚至还有一些刁蛮。
但是,直到如今,直到此刻,直到这一瞬间,苏剑笑才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真正含意。他才明白,一个孤单无助的灵魂终于可以剥下她伪装成坚硬的外壳时是多么的幸福,而在忽然失去这一切时又是多么的痛苦。她所要求的是如此少得可怜,她甚至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而当这微薄的幸福也忽然离她而去时,这种失望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在那艘船上看到她迷醉于放纵而又分明痛苦迷惘的身影时,苏剑笑曾是如此的痛心和惋惜。如今看来,她这时的迷失与她过去的无情,是多么的相似。所不同的是,在过去,她所要欺骗的是别人,让别人看不到她的弱小,而在今天,她所要欺骗的却正是她自己!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顾责任的离开么?但是我又何曾知道自己的责任呢?那时的我,也正如现在的她,忽然失去了自己至爱之人,恍如甜蜜的美梦变成了可怕的恶梦,我除了逃避,又能如何?而这几年,我所受的痛苦,又何曾有丝毫减轻过?就在昨天,终于发现我自己的谎言,再无法欺骗自己;终于发现,自己所铸造的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外壳原来只是不堪一击的泡沫时,我所受的打击,又是多么的可怕和不堪承受啊。”
但是,这又能怪她么?在这人世间,人的感情是多么不可琢磨。李玄曾经如此深情地向她付出过爱意,而今天,苏剑笑终于知道她却从来未曾爱过李玄。而苏剑笑所有的柔情都已经托付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只把十五娘当作亲妹妹一样关爱,又是什么在令她如此刻骨铭心呢?这所有的一切,又该责怪谁?
看着她抽搐着的双肩,仿佛狂风中弱不禁风的小草,苏剑笑心如刀割,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的他,早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看透这世间的一切恩爱缠绵,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切山盟海誓,不过浮云流水。无论真情也罢,假意也罢,都绝不是永恒,也绝不可能永恒!他唯一无法忘记的,唯一无法抗拒的,也许只剩下深深的痛苦。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怎么样安慰她。
于是他只有逃避。
他走到门边,看着门外一片狼藉的残砖断瓦,看着这在阳光照耀下却依然朦胧如在雾中的大千世界,他真想一直走出去,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天荒,永不回头。
然而此刻,他哪儿都去不了。
苏剑笑正想得出神间,卫十五娘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幽幽地说:“你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么?”
苏剑笑已无话可说。
卫十五娘说:“你已经看到那布偶身上那密密麻麻的针孔了么?每当我痛苦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痛苦。”
手中的布偶早已经因为苏剑笑的过分用力而变了形状。唯一不变的是那上面遍布的针孔,依然那么触目惊心。
爱与恨之间的界限岂非本就很难分得清楚?
卫十五娘说:“我曾经以为我早已经对你恨之入骨,说不定一见面就会杀了你的。但是当我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彻底的错了。”
苏剑笑缓缓地转过身来。卫十五娘已经擦干了泪水,她面容平静,微红的双眸中,透出一种坚决。苏剑笑叹了口气:“你现在能说出这些话,说明你已经长大。你再也不是那个天真无知,需要别人保护的小女孩了。”
卫十五娘却好像是没有听到他这句话,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忽然说:“你是不是很想离开这里,离开他们?”
苏剑笑微微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卫十五娘说:“我知道你想离开。我也知道你想离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你恨他们,也不完全是因为你不忍拖累他们。”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我早就想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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